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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意”的回溯與周流——溫海明《論語明意》序
作者：劉 強
來源：作者授權儒家網發布，原載《書屋》2025年第3期
溫海明傳授的年夜著《論語明意》即將排印，包養承其好心，命我為序，堅辭不獲包養網比較，不得不勉為其難，聊敘拜讀之心得如下。
先說作者學術之主旨，或可曰“道意之辨”。
如所周知，“道”作為一哲學范疇，在中國傳統文明中位極榮寵，“莫之與京”。不僅儒、道、佛三教之精義，須賴此一“道”字以光以明，即諸子百家之思惟，亦莫不藉此一“道”字以年夜以彰。“道”之為物，與東方文明之“邏各斯”和印度文明之“梵”差可仿佛，三者皆具根源性、包養語言性、規律性等內涵。至于儒、道、佛三家義理之所本，則又有分判：儒家以“仁”為本，道家以“無”為本，佛家以“空”為本，亦可謂各有主旨，衢路清楚。歷來欲會通三教之年夜德碩儒，多以“中”字彌縫三教，曰中道、曰中庸包養網、曰中觀，庶可舍筏登陸，殊途同歸。
反觀儒學內部，向有理本、氣本、性本、心本等多種本體論言說，晚近又有學者提出“情本”“仁本”之論，雖勝場各擅，亦無所適從。本謂其中勝義已盡，不料近年溫海明異軍崛起，于“道”之外，特包養拈出一個“意”字，創為“意本論”之新說，惹起海內外學界廣泛關注。揆其理路，蓋以“道”“意”之間，底本不貳，經典所載之“道”，年夜象無形，年夜音希聲，須由訴諸“言”而又不執著于“言”之“意”來疏浚息爭會。故“道”不惟離不開“意”，甚至“意”亦可成為一本體性概念，有著超出“情本論”“理本論”之上的哲學闡釋價值，此即所謂“意本論”哲學。
“意”作為一哲學范疇，能否能上升到與“道”同參的本體論高度，或許還可商議，但海明兄在“言意之辨”外，又提出一“道意之辨”，其問題意識極為敏銳，理論勇氣亦足可敬仰。須知“言意之辨”，乃儒道兩家配合“話頭”，如《易·系辭上》“書不盡言，言不盡意”，《老子》首章“道可道，很是道；名可名，很是名”，《莊子·天道》“語之所貴者意也，意有所隨。意之所隨者，不成以言傳也”，又同書《外物》“包養言者所以在意，自得而忘言”，凡此種種，讀者早已耳熟能詳。但是，正如王弼在“言”“意”之間，拔出一個“象”字，稱“意以象盡，象以言著。故言者所以明象，得象而忘言；象者所以存意包養網比較，自得而忘象”（《周易略例·明象》），遂使“言意之辨”更趨緊密和完備一樣，海明兄此番“寄言出意”，將本屬認識論和方式論范疇的“意”，從“形下之器”向上拔高一層，使與“形上之道”遙契互參甚至等量齊觀，從而在“義理學的詮釋學”層面，賦予“意”以近乎本體論的詮釋學效能——此一番專心良苦的“理論經營”，對于中國哲學的本位話語轉換和外鄉理論建構，或真能收“噓枯吹生”“奪胎換骨”之效，亦未可知也。
次說作者撰述之特點，或可曰“明意之辨”。
溫海明是我同輩學者中，具有買通三教、融匯中西之強烈問題意識和學術抱負者。多年來，他以“著論”和“注經”相結合的方法，苦心孤詣，盈科后進，步步為營，陸續包養寫出《周易明意》《品德經明意》《壇經明意》《新古本周易參同契明意》等四部年夜書，加上這部數十萬言的《論語明意》，庶幾完成了其“意本論哲學”的體系建構。其學收支中西，調和古今，會通三教，雖安身比較哲學之視野，而不掉中國文明之本位與殊趣，故頗能開新而返本，辨異而玄同。
所謂“明意之辨”，蓋指人名與書名之辨。溫海明本是包養作者姓名，然其取一“明”字以為學，遂使“聲色年夜開”，境界全出。其在《周易明意·后記》中云：“從進哲學門始，就發心要清楚解讀《周易》，并依托卦爻辭建構一個哲學思惟系統。”據此可知，其晚期“明解”之謂，既秉承“清楚解經”之初心，亦含“海明解經”之隱語，機帶雙敲，一語雙關，不無“姓名學”之諧趣。不過，其2015年開啟的“周易明解”微信群，還只是“明解”而非“明意”。包養網迨及2019年《周易明意》出書，作者以“明譯”“明解”“明意”三綱，詮釋《周易》經傳義旨，又以“意本形上學”“意本創生論”“意本認識論”“意原形容論”“意本感通論”“意本意天良通物論”“意本倫理學”“意本動機論包養網”“意本政治哲學”九目，推明“易學與哲學”包養網之關系，才正式建構了以“意本論”為旨歸的“周易哲學”，此即所謂“推天道包養網排名以明人事”的“人天之意”。
同年出書的《品德經明意》，又將道家哲學的“意本論”建構提上日程，作者別出機杼地提出“十玄意門”，即：萬物之意、創生之意、道意之意、意會之意、時間之意、反弱之意、意物包養之意、反身之意、無欲之意、無為之意，并以一言以蔽之，曰：“天然之意”。其注例雖有微調，分“譯”“注”“明意”三部門，而年夜體結構則一仍其舊。
時隔兩年之后，《壇經明意》（2021）出書，此書對起始于胡適的“《壇經》虛無主義”和“六祖虛無主義”，予以迎頭痛擊，根本治理，鞭辟進里，讀來令包養網人神旺。作者以“空有之意”歸納綜合“《壇經》哲學”，又以包養網“空有頓悟觀”“意轉萬物觀”“意量無待觀”“自力開悟觀”“心開意悟觀”“體用一如觀”“此即此岸觀”“心（意）佛融通觀”等八端詮釋之，擺佈包養網逢源，收放自若，勝利建構了自傅偉包養平台推薦勛以來的“現代化意義的中國禪”。此書“導論包養”對于“禪意”的解讀尤為出色：
禪意就是空有之意，也是無意之意。領悟禪意，就是意識到空有之意生于身，此“意生身”之謂，此意“空”則不壞，“有”則非壞不成。……佛意本無，悟者自有階級，必有分別。一切二分，皆一會之二法，非本體之有二。悟必因心，必有興趣會，會通我法，言語皆表，本意不言。既然融貫物我，必定無法用分別對待的文字表達本體性的不貳狀態。（《壇經明意》，宗教文明出書社，2021年，第51頁）
此一段解讀，不惟可作為其“意本論”哲學之注腳，更可見“明意”云者，非僅語詞話術之游戲，實含“明心見性”之“明察”“明了”“明覺”“明照”“明誠”之意也。其在《壇經明意·自序》中云：
我覺得本身運思的“明意”，其實如若無意，本來無意為之，而天意天生“明意”，隨著“明意”天生的一切，隨時煙消云散，比如洛城寫作“明意”的時光，現在也如煙云，當時既然可以空失落一切有，現在一切明意也皆可如暗意，明而暗之，有而空之。
至此，作者已完成儒、道、佛（禪）三教三包養網經的包養平台推薦“意本論”哲學建構，“明意”二字也成為一學術話語包養網，甚至一學術brand，成了溫海明的成分標識。就包養網 花園我狹見所及，能將人名與書名，奇妙綰合，互文見義，且在“意”之統領下，抉發出這般豐富多元的概念群和范疇庫（如“意念”“意識”“意涵”“意趣”“意境”“意向”“意旨”“意能”“意量”等），并藉以聲援其學說，加持其理論，一“意”孤行且一以貫之者，環顧海內外，真是“多乎哉？未幾也”！此又可見海明兄愿力之廣年夜，用力之精勤，包養學力之深摯，心力之誠篤，幾乎到了令人看而生畏的田地。讀其書，思其論，想其人，每令人有河神臨海、看洋興嘆之感。
三說《論語明意》之特點，或可曰“仁意之辨”。
所謂“仁意之辨”，實則便是“仁本”還是“意本”的反詰和追問。竊以為，就詮釋的有用性而言，以“意本論”建包養行情構《論語》哲學，難度和風險遠比《周易》《品德經》和《壇經》為年夜。蓋《論語》中“仁”字凡109見，“意”字則僅一見，比例太過懸殊。且《子罕》篇僅有的一例恰是：“子絕四：毋意，毋必，毋固，毋我。”何晏《論語集解》稱：“以道為度，故不肆意也。”此亦可謂何晏的“道意之辨”，似乎構成了對本書作者的好心提示和奧妙反諷。換言之，以包養網“意本論”來解讀《論語》或許孔子哲學，能否可行或可通，顯然還有討論空間。
好在，作者是以“仁人之意”來解讀孔子的“意識狀態”，“意”在“仁”中，“仁”不離“意”，這就使整體的詮釋框架得以相對均衡和鞏固。作者自言：
假如說《周易》《品德經》是圣人通過“人天之意”和“天然之意”構筑天然視域，那么《論語》就是圣人通過“仁人之意”構筑本身與別人的社會視域，這種“仁人之意”可以切進無限廣闊和深遠的社會歷史領域。此書從“仁人之意”的角度延長展開《品德經明意》的“天然之意”，讓《周易明意》“人天之意”的聰明持續發動。
盡管“以意解仁”似有“增字解經”之嫌——尤其是，當我讀到作者徑直將“仁人之意”植進對《論語》章句的翻譯中，難免時感吃驚和錯愕——可是，借使倘使轉換一種思緒，以現代意義的經典詮釋學視之，則作者對包養網心得“仁人之意”的近乎顯微鏡般的“內向化”“結構性”解讀，又的確不無“心思學透視”和“現象學還原”的詮釋效能。欲充足懂得作者的撰述主旨和詮釋理路，本書“導論”不成不讀。作者說：
黑格爾的對儒家哲學的論斷，在必定水平上可以說宣判了《論語》之哲學的逝世刑，讓良多人以為《論語》沒有哲學，至多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哲學思惟，緣由是因為《論語》“不具備嚴謹邏輯的世界觀和科學的方式論”。恰是在這個意義上，本書要回應和建構《論語》的“仁人之意”意本論哲學，說明以《論語》為中間的儒家思惟本來就“具備嚴謹邏輯的世界觀”和“科學的方式論包養”。
黑格爾對孔子哲學的淺表化誤讀積弊甚久，貽害無窮，凡對中國文明主體性之掉落有所覺察者莫不五體投地。但是，若何在確立中國哲學符合法規性和自洽性的過程中，既收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之效，又不至舉奪由人、削足適履？又實在是知易行難，過猶不及。就此而言，本書作者秉持為中國哲學正名，且為儒家哲學“一洗沉冤”的抱負從事《論語》意本論之哲學建構，僅此一點，已足夠令人肅然生敬；而作者從“天—孝—禮—仁—學—知—政—命”八個維包養網比較度解釋“後天境界”的“仁人之意”，以及在此基礎上所做的“天意—意生、孝意—意能、禮意—意向、仁意—意緣、學意—意識、知意—行意、政意—意量、命意—意境”的“范疇庫”推衍，別出機杼，自成體系，就更是令人線人一新。作者又稱：
“意”是從“仁人之意”的角度出發，建構意本論哲學系統，既是對孔子哲學思惟的繼承，又是其思惟的當代發展。該部門有如下幾個特點：凸起說明孔子的焦點思惟“仁”可以懂得為“仁人之意”，與“仁”范疇的內涵和內涵接近；凸起意本論意義上的“意”，適機運用關鍵詞如意向、意能、意量等概念來建構意本論；建構意哲學，即通過與東方哲學中的心靈哲學、現象學、過程哲學等哲學思惟對話和比較建構“仁人之意”意本論，在中西比較的哲學視域當中建構“意本論”的儒家哲學思惟，展現儒家傳統哲學的當代形態。應該說圣學血脈本來超言絕相，作者盼望通過“仁人之意”與孔子心領神會，展開孔門心法的當世版本，讓更多人成為孔門心法的傳人和使者。
可以說，作者既是以東方哲學為參照，來建構“意本論”的《論語》哲學，又是包養包養網站在整個《論語》詮釋史的立場，來完成孔子“仁學”的當代詮釋，盡管徹底防止認識論和方式論上的“以西釋中”和“以今律古”并不不難，但這般縱橫交織、一體兩維的思惟推明和學術勘察，不克不及說不是一種對中華傳統文明的“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”。
當然，要想充足掌握本書的思惟脈絡，還須對溫海明傳授的其它“明意”系列著作有一初步清楚。好比，作者恰是借助《周易明意》“后天八卦”之邏輯，來說明《論語明意》“仁人之意”之“后天八論”的，假如對其“緣—識—向—境—能—生—行—量”的“人天之意”一無所知，也就難以契進對孔子“天—孝—禮—仁—學—知—政—命”八個維度的“後天境界”的整體掌握。我在寫作此文時，每有疑竇，便不時翻閱作者過往贈書，甚至以微信咨詢，以便探其初心，明其理路，通其意脈，感其志向，心摹手追之下，溫故知新，獲益很多。
《說文》釋“意”：“志也。從心察言而知意也。從心從音。”又《說文》釋“志”：“志，意也。從心，之聲。”要言之，“意”者，心音也；“志”者，心之所之也。孟子又嘗論仁，曰：“仁，人心也。”是知仁意、志意，無非人之心意也。孟子說《詩》，有“以意逆志”之訓；吾輩“以意逆仁”，有何不成？又，前人論文，固重“載道”“明道”，亦常標“以意為主”。論詩衡文這般，哲學之闡釋何須否則。海明兄年夜才，其“明意”諸作，正當作如是觀。作為伴侶，我固“卑之無甚高論”，唯“樂觀其成”罷了矣。
2024年7月18日寫于守中齋
（溫海明著《論語明意》，孔學堂書局2025年即出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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